许多年前，风华正茂的周星驰拍摄了他一生中最经典的一部自传体电影《喜剧之王》。在戏中，周星驰扮演的业余演员尹天仇在街坊福利会免费开办演员训练班，一本正经地教舞厅小姐柳飘飘（张柏芝饰演）如何表演初恋挣客人钱。夜深人静，周星驰在斗室中卧床阅读。当他不忍释卷的那本书封面特写一出现，电影院里的观众顿时一阵爆笑。原来竟然是苏联功勋艺术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名著。高端大气的艺术名著和标准屌丝的业余演员之间的强烈反差制造出了黑色幽默的喜剧效果。虽然不是所有观众都能品味电影笑中带泪的深刻讽刺，但是他们都记住了那本书的名字——《演员的自我修养》。

       如今，功成名就的喜剧之王周星驰或许早已不再翻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但是，一批同样风华正茂的中国明星企业家却开始专心致志地捧读起马云的“企业家的自我修养”的厚厚教材了。在3月25日，中国超级富豪马云精心筹划的“湖畔大学”在杭州西湖低调奢华地开学了。36名新锐企业家学员顺利入学，向马校长虚心学习“哪些事是坚决不能干的”。扬言要办三百年的“湖畔大学”究竟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还是“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铺天盖地的网络评论掩盖了一个根本问题：企业家如何提高自我修养？

       当今中国，每天都有无数面向企业家的培训课程和会议在各所商学院或高级酒店里举办。从国际政治到心理健康，从哲学宗教到风水命理，企业家们似乎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套百科全书。风尘仆仆四处访学的企业家们学业如何，不得而知。不少精明的企业家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求结业证，只求同学录。等到长江商学院风波爆发后，舆论每谈及企业家学习进修，就如观众看到周星驰卧床读《演员的自我修养》，不免也是一阵爆笑。可是大笑之后，低头再思，企业家的自我修养仍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

       在中国历史上，最早谈论生意人的自我修养的人是战国时期的商业教父白圭。他说，做生意有大学问，就像政治家纵横捭阖，军事家运筹帷幄，和法家赏罚分明，所以一个合格的生意人要具备明智、勇敢、仁爱和坚毅的基本素质。然而，随着秦始皇统一中国，中国历史上最有活力的时代也宣告终结。从此以后，商人地位一落千丈。再也没有人去关注商人的自我修养问题。一个人从商，或者是来自子承父业的世代沿袭，或者是来自言传身教的师徒相授，因此他们的经商之道往往像武侠小说中的武功口诀，口耳相传，秘不外传。据说明代学者何心隐教朋友家的一个仆役做生意，不过一句六字诀：“买一分，卖一分。”还有一句四字诀：“顿买零卖。”那人遵守这两句口诀，后来居然发家致富。

       中国古代也有公开出版的商业手册，专门教导初入行的商人了解天气、地产、风俗、税收和各种商业规则等等，堪称中国最早的工商管理学教材。如明代就流行一本通俗易懂的小册子《士商十要》。这本手册建议商人说，与人打交道，要察言观色，分辨善恶，多与善人交往，少和恶人纠缠，处理事情要反复斟酌，不得欺软怕硬，这叫刚柔相济。不过，中国古人始终相信，一个商人能否致富仍然依赖于命运的安排。正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所以，一个人追求致富的学问注定了只会是一场徒劳。求仁才能得仁，求富恐怕只能得祸。当然，富贵在天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就像明代狂人李卓吾说的，富豪都是“天与以致富之才，又借以致富之势，畀以强忍之力，赋以趋时之识”。可是，无论哪一种解释，只要我们相信富贵本是天注定，那么所谓商人的自我修养也就终究不过是一册经商入门指南而已。

       直到晚清时期，张謇等近代中国实业家才在中西商战中逐渐认识到，当今世界的竞争，其实就是“农工商业之竞争”，而“农工商业之竞争”的根本是“学问之竞争”。他们发现，西方商人“皆从学堂绩学而出”，不仅擅长语文、算术、历史、地理和制造，而且他们还熟悉各国国情，见识广阔，不屑于人情交往，也不会贪图小利，而中国商人则资本单薄，目光短浅，既没有学问，还固步自封。中国商人与西方商人的竞争，是“以无学识之人遇有学识者”，胜负结果立见分晓。所以，商战是表，学战是里。等到民国刚一成立，中华全国商会联合会就提出“振兴商学”，提议资送人员留学外国商科，筹划建立高等专科商业学校，推广中等、初等商业学校等等，希望尽快培养出一批拥有现代科学生产管理知识的商人和企业家。用培养政治家、军事家和科学家的方式去培养企业家，这既是来自近代西方的崭新观念，也是复兴商业教父白圭的古老智慧。百年回眸，直至今天，许多中国企业家们还在沿着中国第一代企业家开辟的道路努力前行。

       据媒体披露，与此前各种商科学校、商学院的学习课程都不一样，这所神秘的“湖畔大学”要求学员们在第一期的五天课程里先学习如何制作古琴，而且将来还要全部学习琴棋书画，两天之后，学员们才开始洗耳恭听马校长论道。“湖畔大学”的课程设置或许颇招争议，但是它的新课程却明白无误地提醒我们，“湖畔大学”的出现既是中国一个世纪来振兴商学传统的精神延续，也是身处历史转折关口的新一代中国企业家的自信宣言。一百多年前，张謇这一代早期企业家面对西风东渐的大变局，领导中国经济走上了现代化转型的漫漫长途。一百多年后，马云这一代企业家又一次面对数字时代的大变局。这是一个互联网和云计算彻底改变人类千年生活方式的新时代，也是一个中国经过五百年兴衰重新崛起成为全球政治经济秩序第二极的新时代。如果说张謇这一代人是中国企业家1.0版，那么当代中国企业家就是2.0版。升级版的中国企业家不仅在为个人、为国家谋求财富，更是在为全世界开创未来。如何迎接大变局的挑战？历史的智慧依然是振兴商学。

       在我们这个新时代，企业家的自我修养比演员的自我修养更为重要。我们不妨重温一百年前留学海外最早引进泰罗制的棉纱大王穆藕初的那句名言：“能力从学养中来，毅力从审决中来，具此两伟力，出而任事，其成功也，犹反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