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下中国各种量级的富人,最为关切也最为心里没谱的,应该就是财富的传承。“富不过三代”这个历史魔咒笼罩下,几乎人人都在试图找到突围的通道,尽管历史记录表明几乎没有成功者。
各种攻略中,说的最多的,是财富持有者的内部管理——既包括企业的内部管理,更包括家族的内部管理,诸如勤俭的家风、精良的教育、以及各种管理工具的合理运用等。
这类微观层面的技术改良,当然能增加具体某家的竞争力,然而,依然难以解决大面积的、坍塌式的中国财富传承困境。其实,“富不过三代”的宿命,在很大程度上,不仅仅是、甚至主要不是内部治理问题。
中国式政商关系并非肤浅的权钱交易
首先,就是传承数千年而本色不改的中国式政商关系。
权力与资本的中国史,“交易”、“勾兑”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也存在着分歧、对立甚至激烈的斗争。管仲时期,就将“二君二王”作为执政者必须严加防范的不稳定因素,竭力避免资本成为权力之外的第二“君”、第二“王”。自此,数千年的中国政商关系,都在打压、勾兑、再打压、再勾兑的循环中进行,宛如制作酱油的“九蒸九晒”,一口大酱缸因此而成。
中国政商关系的本质,并非表面肤浅的权钱交易,而是缺乏规则——更确切地说,是以“潜规则”替代“显规则”。在这样的中国特色之下,任何财富的形成,都根基于沙滩之上,危机四伏,随时可能坍塌。政商关系固然能构建财富,但也足以摧毁财富,并且,这种摧毁的时机与力度不可测。再加上财产及个体权利保护体制的缺位,财富的传承风险十分巨大。即便财富侥幸传承了,打造这些财富的特殊政商关系却往往难以传承,财富在“富二代”手里也就迅速地丧失了再生产的功能,成为纯粹的消耗品,甚至成为新一轮政商关系猎取的猎物。
其次,是历史惯性下财富传承的“诸子析产制”。
自周代确定宗法制度之后,权力传承采取“嫡长子继承”。所谓“嫡长子继承”,据《春秋公羊传》的表述,就是:“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所谓“嫡子”,就是正妻(如皇后)所生之子,而庶子就是正妻之外的妾(如妃嫔)所生之子。继承的顺序,先看嫡庶,再看长幼,嫡子中年龄最长者为第一继承人;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才轮到庶子们,庶子的继承顺序根据其生母的地位高低排列。
与权力传承不同,财富传承基本奉行“诸子析产制”,即财产的继承由所有的儿子析分,并且是基本平均地析分。商鞅改革时,“诸子析产”成为国家法令的重要部分。为了增加国家税收、扩大兵源、加强农业生产,商鞅强制民众在儿子成年时必须分家,一方面通过税收杠杆推进,“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另一方面干脆通过刑法确保,“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史记·商君列传》)。
这一政策,虽出自政府高压,却未必不符合民意。任何一个家庭,如同任何一种组织结构一样,都存在着向心力与离心力。向心力,来自血缘亲情关系,这是先天的;离心力,来自财产利害关系,这是后天的。当耕作技术发展到一定阶段,大家庭集体劳动的旧有模式,带来严重的“大锅饭”症状。正如《吕氏春秋》所指出:“今以众地者,公作则迟,有所匿其力也;分地则速,无所匿迟也”。集体劳作磨洋工,分田单干下勤力,如此情形,在当代改革生动地再现于中国农村,并因此推动了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
分田析产之后,农业生产的效率大大提升。这样的好政策,自然被后世历代政府沿用,个体家长制下的“小家庭”,取代宗法制下的大家庭,成为中国主流。根据云梦汉简的记载分析,汉代时每个家庭的平均人口数量为4.67。后代所谓的“四世同堂”,实际上是多个小家庭的松散的组合体,类似“邦联”而非“联邦”。
诸子析产,每个儿子单独立户,生产、生活压力相同,分家所得也因此基本平均——当然,作为家族内继承“家长”地位的长子,往往可多分一些,或者以长孙的名义多得一份。这样的“平均主义”,显然那有助于维稳的大局,因此甚至得到了法律的支持,如唐朝法律就规定:“诸应分田宅及财物者,兄弟均分”,“诸同居应分,不均平者,计所侵,坐赃论减三等”。在普遍的“诸子析产”制度下,家庭财富在代际传承中不断分解,变得稀薄。
在中观层面上,政商关系与“诸子析产”分别构成了“富不过三代”的外因与内因。比政商关系、财产继承制度更为深远的影响,来自于宏观层面的社会失序,这不仅导致了“富不过三代”的财富消逝,而且造成大面积的财富灭绝、甚至财富拥有者的人身灭绝。
汉语中的“革命”一词,本意指的就是改朝换代,《易》中所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这种“革命”,即毛泽东所说的“王朝周期律”,考诸中国历史,几乎不到一个世纪就要来一次,正好是三、四代人的时间,其结果就是人口、财富大幅度消灭。
人口史学者们认为,中国历史上有多次减幅高达50%~70%的人口大衰退——一半以上的人口被消灭了。尽管对具体数额有争议,但社会动荡造成人口周期性、毁灭性大衰退,是不争的史实。如,《地理志》记载,西汉元始二年(公元2年) 人口为5959万,“汉极盛矣。”仅仅三年后,王莽篡权,大规模政治动荡开始,并演变为大规模内战,到东汉初年,据《后汉书》记载,光武中元二年(57年)的人口数为2100万。仅仅55年之间,全中国的人口就被消灭了一半多。如此骇人的人口大衰退之间,小规模的动荡几乎从来不断。
一部中国史,其实就是一部火山喷发史,而且还是一座非常活跃的活火山。这座火山,大规模的喷发大约100年一次,中小规模的喷发以及因此造成的地震等,几乎成为常态。那些极为罕见的短暂休眠期,则成为中国历史上极为稀缺的“盛世”,难怪国人“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在这座火山之下,“活不过三代”甚至都是常态,“富不过三代”实在算不上是问题了。
微观上的内部治理,中观上的政商关系、财产继承制度,宏观上的社会失序,这些因素综合影响之下,“富不过三代”也就成了似乎真的难以摆脱的魔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