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是民国时著名才女,一句“出名要趁早”成为指点此后历代才女的金玉良言。
男人心中的理想女人有几个标准是共通的——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以此衡量,张爱玲绝对算是优秀女人,除了这两条,她还多一条“写得好文章”。
张爱玲文章写得好早有定论,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开始的一波波“张热”是明证,我不想再凑热闹。作为一个资深吃货,我关心的是张爱玲文字间散发的阵阵饭香和一道道可口的小菜。
销魂的舌之味
与其他作家相比,张爱玲的作品中写吃的篇幅更多,也更细致,有时候甚至会详细的记叙菜的做法。单从这个细节看,我就愿意引张才女为吃货同类,再读起她的文章,也多了几分亲切。
张爱玲关于吃的系统论述主要是一篇名为《谈吃与画饼充饥》的长文,提到童年在天津时吃到的各种美味。
其中一道是鸭舌小萝卜汤,对于这道童年美味,张爱玲的描述很有趣味:“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出来,像拔鞋拔……汤里的鸭舌头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
这段短短的文字可谓精彩,色香味俱全,细致入微,只有真正的吃家才能体会得到其中的味道。
鸭舌的味道往往柔糯带弹,很多吃货都非常喜欢,而且正如张爱玲所说“清腴嫩滑”的鸭舌,吃起来很有些像男女之间接吻的感觉,颇有销魂味道。
我本人也是鸭舌爱好者,吃的方式也与张爱玲描写的很像,吃的时候也未免有些旖旎的想象:张爱玲后来再吃鸭舌时,会不会想到她与胡兰成的拥吻呢?
鸭舌算是下水,虽然美味,但始终难登大雅之堂。我遍查了很多民国时期的菜单和宴会资料,像北京的八大楼、八大居菜谱中,几乎没有鸭舌的踪影,倒是常见鸭肝做的菜式。在这一点上,同属下水,鸭舌的地位就远不如鸭肝了。
而鸭肝之所以能登上台面,位列宴席正菜,我想还主要是沾了她的大姨妈“鹅肝”的光。鹅肝是西方菜式中的顶级食材,名贵的紧,在民国西风劲吹的时代,靠着这位风光的洋亲戚,鸭肝自然也就被抬高了身价。
鸭舌有浓重的江湖气质,被国人广泛接受,还是近20多年来的事情。上世纪90年代,国内兴起“三国热”,也吹到了美食界,大厨们创制了很多“三国菜”,其中有一道“舌战群儒”就是用鸭舌为主料。
这道菜用鸭舌可谓得当,因为张爱玲就说过:“鸭子真是长舌妇,怪不得它们人矮声高,‘咖咖咖咖’叫得那么响。”
说到鸭舌,绕不过北京著名的全聚德。全聚德以烤鸭驰名世界,但他们对鸭的利用不止于鸭肉,也包括鸭掌、鸭肝、鸭舌等。
我有收藏菜谱的爱好,手上有本1982年北京出版社出版《北京全聚德名菜谱》,其中有几道鸭舌的名菜:水晶鸭舌、云片鸭舌、葵花鸭舌、牡蛎竹荪鸭舌汤。
光看名字,这几道菜已经足够精彩,与全聚德这几道菜相比,张爱玲的鸭舌小萝卜汤只能算是小菜一碟了。
但遗憾的是,去吃过不下三家的全聚德,始终没能吃上这菜谱上的“鸭舌菜”,这不能不让人遗憾。
借着这个小小的遗憾,这里多说两句,说给全聚德,也说给中国当下的美食界——现在的餐饮两极分化,要么拼命搞江湖菜系,跟风追潮;要么拼命学西方赶时髦。而在传统美食的复原和继承方面,搞的很差,丢掉了很多传统的东西及经典菜式。
我一向的一个观点是“真正的美食美味是小众的。”这种小众还不在于价格的高低,而在于是否沿用了当地自然的食材及古法制作。我把这个观点总结成一句话:
美食在当地,当地在民间,民间在家庭。
鸭舌虽不登大雅之堂,但深得很多吃家钟情,清人童岳荐的《调鼎集》也记录了不少鸭舌菜:糟鸭舌、白煮鸭舌,风鸭舌、煨鸭舌共八款。其中煨鸭舌做法是——以鸭舌配鸭皮、火腿片,加葱、盐、酒酿(醪糟)文火煨制。光从食材搭配上,就可以想象这道菜的美味,酒酿可去腥增香,而火腿片则可以让鸭舌的味道更加醇厚爽滑,很值得我们借鉴复制。
鸭舌一般的做法是煮、卤,还有就是烧、烩,我曾经尝试做过比较特别的处理方式,即用做腊肉的方式处理鸭舌做成腊鸭舌,还用甜面酱酱鸭舌。把肉用腊的方式处理往往能让味道更加厚重,口感也更韧弹,腊鸭舌是用柏枝、花生壳、核桃壳等烧火烟熏的,干了之后很像一个小虫子,吃的时候要先用温水发涨,然后煮熟。上桌之后是少有的民间美味,不少朋友吃了连声叫好,但同时纷纷问,这是什么东西——他们已经认不出来那是鸭舌了。
其实不止是鸭舌,很多动物的舌头——鸡鸭猪牛羊,都是超级美味,袁枚的《随园食单》中就收录有牛舌。舌这种食材,肉质细腻富有弹性,口感介乎于肥瘦之间,很容易就俘获很多人的味蕾。吃的时候口感嫩滑,让人联想起销魂的爱情之舌,才气横溢的“三寸不烂之舌”,更有别样体味。
因为特别钟爱“舌”的销魂味道,我每年都会做不少腊猪舌、腊牛舌等煮香入味上桌,再与几位好友一起分享,配上私家酿制的“二毛红”酒,非常快意。
风骚的萝卜
家常味中,张爱玲还喜欢一道她姑姑张茂渊做的“萝卜煨肉”。这道菜妙在“煨”以及萝卜和肉的搭配。煨是比炖相比更加细腻的烹饪方式,煨用文火,炖用中小火;煨的菜品汤少,基本上融在食物中,味道更加浓郁,以吃食材本身为主;而炖更多是为了喝汤。
煨是有贵族气质的做法,太耗功夫,我小时候吃的更多的是母亲给我做的萝卜炖肉。那个时候缺油少肉,母亲就想办法用猪皮、猪骨头,加海带、萝卜炖上一锅给我解馋。
母亲的萝卜炖肉有个点睛之笔——加陈皮。如果没有,也可以用新鲜的橘皮,炖好肉,把橘皮捞出不吃,但肉的味道已经因它而得以升华。我记得小时候吃橘子的时候,母亲会有意的把皮留起来,放在窗台上晒,留着用。
炖肉这道美味中,离不开老姜、陈皮和干花椒,这“三剑客”分别具有去腥、除腻、增香的本领。有时候也会放几个干辣椒,目的不是增加辣味,还是去腥增香。
在炖肉的时候加陈皮,目前还不被很多人重视,我的实践体会是,炖肉,特别是炖猪牛羊肉时,加一点陈皮,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中医认为陈皮味辛苦、性温,有理气调中、健脾的功效。现代营养学也证实,橘皮中有丰富的维生素C和B,对人体大有好处。
炖肉加陈皮的数量怎么控制呢?2-3斤肉,放一个橘子皮的量就够了。
萝卜炖肉,萝卜也是主角之一。炖肉的萝卜最好用霜后的萝卜,水分多,清甜、沙脆。我曾经专门用霜前霜后的萝卜炖肉做过比较,味道真的差好多。
萝卜可以和几乎所有的肉类放在一起炖或者煨,堪称肉类的大众情人。清爽脆甜的萝卜能和肉相互抚慰,建立一种情人般的融洽关系,互相增加味道。
但萝卜最钟情的老公还是羊肉,羊肉可以让萝卜更加风骚惹人。我曾与朋友多次吃过萝卜炖羊肉,最后往往是萝卜吃光了,羊肉还剩下不少,可见羊肉滋润下的萝卜有多么惹人。
如果萝卜是一个小情人的话, 属于很少让肉类的老公烦的那种:很清爽端庄、可人而不粘人,站在肉肉男人身边,自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萝卜与肉的关系让我想到张爱玲与胡兰成,当然是他们热恋的时候,那时候的张就像一个清清白白的萝卜,偎依在胡兰成的怀里:生吃脆甜,熟吃柔甘。
上海女人像粉蒸肉
张爱玲在小说《心经》中有段描写许太太对老妈子说,开饭吧,就我和小姐两个人,桌子上的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父留着了,我们先吃。
这里提到的粉蒸肉,特别是荷叶粉蒸肉是地道的江南美食,也是张爱玲最好的“那一口”,她爱吃粉蒸肉已经到了哲学层面,她曾说,上海女人像粉蒸肉,广东女人像糖醋排骨。
用菜来形容人,而且如此贴切,可见张才女名不虚传,更见她对美食的独到体悟。不久前参加北京电视台《北京味道》系列片的录制,我谈家乡菜与家乡味,就举了张爱玲用粉蒸肉比上海女人的例子。大概是受了张爱玲的启发,当时主持人问我重庆女人像什么,我脱口而出——麻辣火锅,热烈而滋润,而成都女人像色红嫩香的鱼香肉丝,带一点淡淡的酸和浅浅的甜。后来主持人问我像什么,我说我就像一道柔润腴香肥而不腻的回锅肉。
张爱玲说上海女人像粉蒸肉,她本人却不像,她更像另一道上海名菜“清炒虾仁”。这道菜是要用猪油炒才最好吃。就像张爱玲的爱情,要用胡兰成这样的猪油来炒,才能色泽鲜嫩,清脆爽口。
粉蒸肉又叫醡肉,这道菜始于清,在民国盛行,在张爱玲时代达到顶峰。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是粉蒸肉的食材,那个时代的猪是自然生长,肉质香嫩异常;然后是包粉蒸肉的荷叶,现在已经没有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荷叶可以用了。
地道的荷叶粉蒸肉是非常讲究的,要用杭州苏堤北端“曲院风荷”里的荷叶,现采、现包、现蒸,才能成就这道大俗大雅的美食。现在都市的食肆里也往往有荷叶粉蒸肉,荷叶粉蒸排骨,但用的都是干荷叶,吃起来不但没有荷叶的清香,反而有股枯叶的衰败味道,很倒胃口。粉蒸肉是流行江南西南的美食,也是我从小爱吃的,我最早吃到的粉蒸肉,自然是母亲做的。她爱用槽头肉做,这种肉即便宜,又肥而不腻,口感好。我专门写过一篇《槽头肉》来纪念母亲给我的美味。
说到粉蒸肉,我的朋友诗人,也是美食家周墙还有一个甜蜜的故事:30年前,当时他还在追求现在夫人,去准岳丈家,为了搞定岳父大人,就做了一道粉蒸肉,当时灵机一动地加了豆腐乳,结果肉蒸出来之后,更加香醇柔嫩,准岳丈吃了非常满意,饭桌上当场就答应将女儿嫁给他。聊起来这道拿手菜,周哥现在还颇为得意,他说,做粉蒸肉的绝招不仅仅是一点腐乳,做米粉时,糯米和粳米要各半,加花椒粒炒至金黄,现做现蒸,要蒸两个小时以上才够入味。
清代大诗人袁枚大吃家也喜欢粉蒸肉这一口,他的《随园食单·特牲单》中详细记述了做法:“用精肥参半之肉,炒米粉黄色,拌面酱蒸之,下用白菜作垫,熟时不但肉美,菜亦美。以不见水,故味独全。”
粉蒸肉不但周墙的岳丈喜欢,袁枚喜欢,大多数人都喜欢。粉子和肉相得益彰:肉的油腻被米粉吸收之后,粉子多了柔糯腴润的感觉,而肉被粉子从腻拉向滑柔,吃起来很解馋,又下饭下酒。
成都把美女叫做“粉子”,灵感就出在这道菜上。
压马路、吃小吃
热恋时,张爱玲经常带胡兰成吃街头小吃。细读张的文章也可以发现,小吃,特别是上海小吃,是张爱玲美食生活与文学生涯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中,她提到一个小吃“大饼油条”,说“大饼油条同吃,由于甜咸与质地厚韧脆薄的对照,与光吃烧饼味道大不相同。”
现在上海小吃里边还有鸡蛋饼加油条,这与北京巷子里的煎饼果子做法基本一样,只不过北京的煎饼果子一般用的是薄脆而不是油条。
在香港时,张爱玲喜欢吃油煎萝卜丝饼,上海又叫“萝卜丝油墩子”。据记载,民国时上海有一家叫德顺鑫的饭店,制作的萝卜丝饼口味最好。做法是用发酵的面粉做成面浆,垫在铁模子底部,取挤干水分与葱末拌匀的萝卜丝,放在面酱的中央,再放面浆覆盖起来。再在面饼的居中处放河虾一只,然后放在锅里油炸,出锅则两面金黄,中间虾鲜红,脆鲜,里边萝卜丝清香异常。
这种萝卜丝饼大家都很喜欢,有一年春天去台湾,逛街扫美食,在台北和平东路一段温州街上,看到有个食摊前排了好长队,就上去打听,排队的说这里卖全台北最好吃的萝卜丝饼。不假思索就加入了队列,边排边看摊主的手法,他是用平锅油煎的萝卜丝饼。买了两个,站着就吃掉了,外酥里嫩,确实非常香。我特地留意了一下,萝卜丝是现切的,这可能是他的诀窍之一:现切的萝卜更能保持清香。
张爱玲在小说《桂花蒸阿小悲秋》里边提到过一个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黏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这段绝妙的描述再一次暴露了张爱玲资深吃货的本色。
臭豆腐干是张爱玲最喜欢吃的小吃之一,她曾描述自己追着买豆干的滑稽情形:“听见门口卖臭豆腐干的过来了 ,便抓起一只碗来,噔噔奔下六层楼梯,跟踪前往,在远远的一条街上访到了臭豆腐干担子的下落,买到了之后,再乘电梯上来。”
我曾去过上海常德路195号张爱玲的故居,的确是个六层小楼,楼中目前仍有住户,包括张爱玲曾住的那一间,就在楼下挂一牌子“张爱玲旧居”,同时强调“私人住宅,请勿入内”。游人只能在楼下徘徊,仰望想象,然后拍一张留影,恋恋地离开。
站在楼底下,我张望六楼,想象张爱玲拎着一只碗买臭豆腐干的样子,不觉也想吃豆干了,可叫卖臭豆干的小贩却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