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想跟你好好说话!

编辑:日期:2018-07-05

一代们抓住了时代剧变的机遇,他们倾尽大半生精力于其中,把企业当作自己的孩子。不过,他们的亲生孩子往往被忙于事业的父亲所忽略而疏于陪伴,以至于很难搞清楚企业和孩子究竟谁才是“亲生的”。二代们小时候待过厂房车间,年龄渐大又被送去海外留学,回来后又被安排接班,父亲对他们抱着极大的期望。一代们在从无到有的过程中积聚了巨量的财富,同时也形成了他们的社会关系、江湖地位、逻辑思维、人格魅力、说话方式,以及酒量。这是两代人,也是说着不同语言的两个物种。

在中国家族企业的一代与二代之间,中国式父子间的矛盾与冲突似乎被放大了。王大骐用生物学的角度来描述自己的境遇:父亲是群落里最凶猛的雄性,会压制群落里其他的雄性,很不幸,也包括自己的儿子。

“传承杯”:寻找“父子时光”

“既然在家庭和公司里,我永远只能以汇报工作或者聆听教诲的姿态和父亲交流,那么我必须创造一个第三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面,我和父亲能够放下那些期待,坦诚地去交流和沟通,彼此信任一起往前走。”家里或者企业都是自动化的模式,一进去,自然而然就带入到了固化的角色里,汇报或者聆听教导,话题总是那几个。王大骐筹办“传承杯”高尔夫球父子挑战赛,希望可以通过这项赛事创造一段“父子时光”。

王大骐,王志纲的儿子。尽管他费尽心思想摆脱掉这个标签,尽管他一直试图走出父亲成功的阴影,尽管他与父亲之间的对话总是会以愤怒而中止……尽管,他非常不乐意,但是,他还是得以这样的方式出场。

曾有一次去湖畔大学参访,为了介绍自己给别人留下印象,老师让每个人给自己贴三个标签。老师建议王大骐:“你是研究传承的、你是《财富的孩子》的作者,如果这两点还没人知道的话,最后一个标签就说你是王志纲的儿子,这一点肯定会有更多的人知道。”王大骐当时挺抗议的,但是,实际情况的确如老师所言—最后一个标签最管用。

还有一个跟父亲有关的标签,王大骐也不想要—“富二代”。但是,像其他积累了很多财富的一代企业家们的子女一样,这是他不能主动选择的标签,别人贴给你,你自己却很难撕下来。父亲王志纲曾经是知名记者,从商后以策划人的身份走南闯北,穿行在富贾显贵之间,曾经为龙湖、万达、碧桂园等地产公司出谋划策,帮助这些公司取得了辉煌的业绩,在成为“首富制造者”的同时,他自己也成了积累了大量财富的创一代。于是,“富二代”的标签就贴在了王大骐身上。

年近63岁的王志纲是高尔夫的狂热爱好者,在本刊记者采访当天,王志纲刚从贵阳的球场回到北京,但紧接着又要去天津,之后又要去日本……王志纲痴迷于高尔夫,高尔夫似乎也已经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活动。在王大骐看来,高尔夫是父亲寻找人生激情的另一个战场。“这个过程跟他在原始积累中的体验类似: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完成一个又一个挑战,生命力就被激活了。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喜悦和快乐。”

以前,王大骐并不喜欢高尔夫这项运动,虽然上初中时就接触过,但他总觉得这是老年人的运动,跟年轻人没多大关系。“年轻人都喜欢玩有激情刺激的运动,高尔夫太冷静了,而且它还是一项孤独的运动,打18洞,最后对手就是你自己。”

有一次,父亲下场打球时带上了王大骐,但是那体验太糟糕了。老道的球童一直充当着心理按摩师的角色,鼓励他放松挥杆。球童问王大骐:“你怎么那么沉默?这么稳重跟你年龄不符啊。”

“看样子你并不喜欢打高尔夫球,你父亲喜欢。”

 “你肯定也是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吧?”

18个洞打完,王大骐弄丢了20个球,进水或者找不到了,满头大汗,他庆幸球童没有问他“你幸福吗”这个问题。

王大骐跟父亲独处的时间几乎不存在,从他记事起,父亲的身边总是有一大帮人前呼后拥地跟着,一年200多场高尔夫球,“坐150次不同的飞机,睡200张不同的床,吃300顿不同的饭”,每天见四五拨人,有限的父子谈话也是建立于咨询和解决具体人生事务之上,“硬梆梆地令人难以下咽”。只要有时间,只要身体条件允许,王志纲每天早上六点必定会下场。所以,王大骐想要找到父亲,只能去高尔夫球场。

找到家庭和企业之外的父亲,王大骐在寻找一段“父子时光”。在美国上学时寄宿在美国家庭,他看见了美国的“父子时光”是多么的丰富多彩。父亲会在后院和孩子一起扔棒球,周末两个人一块儿去打猎、钓鱼,共同在森林里露营,在篝火边烤着棉花糖,进行男人间的谈话,最后肩并肩撒泡尿把营火浇灭。为了在沟通上与父亲连接,王大骐开始学习打高尔夫球。

自从开始打高尔夫球后,他们独有的“父子时光”开始增多。但是,作为一个有着20多年球龄的狂热爱好者,父亲能把每次下场的机会都变成一堂教学课,“节奏、流畅、做完”,他每次开球前都会像念紧箍咒一样重复着他的口诀。“你要像泼屎盆一样把杆子送出去,送不好就倒自己头上了。”王大骐心想:“似乎他身上就蕴含着高尔夫所有的奥秘,你只需要从中汲取就行。”

王志纲在旁边念叨着口诀,只能使王大骐的发挥变得更差。父亲无法理解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儿子的水平为何始终没有巨大的进步。有好几次跟人比赛,因为同组的王大骐发挥失常,父亲说:“你别在我眼前晃,影响我的发挥。”直接把他赶出了队伍,让他一个人去另外的场地打。换场后,王大骐反而从中得到了释放,水平直线上升。

“你要是再输的话,那边有个湖,你就跳下去。”在无数次跟父亲下场后,王大骐有过放弃高尔夫的念头。他说:“父亲刻薄的评头论足时常令你想把杆子折断。”但是,对于他来讲,球场才是家庭和企业中固有角色的出走。

爸,我想和你好好说话

王大骐16岁去美国时,当其他家长都在机场和孩子哭成一片的时候,父亲只来了句:“走吧!”接着扭头就走。王大骐的母亲曾多次担心孩子的生活,而父亲的回答是,“优胜劣汰,既然这样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在王大骐还小的时候,父亲在家时,常有各地的人登门拜访,父亲穿着白色背心、大裤衩和拖鞋在会客室里同客人神侃。坐在小板凳上的王大骐,始终都是父亲的聆听者。在饭桌旁边长大,听着成人世界的各种高谈阔论,王大骐度过一个没有童话的童年。他会把在父亲的饭局上听来的外地见闻、经商故事说给同学,但却被同学奚落是“吹水”,还获得了一个 “水王”的绰号。

父亲常年在外出差,所以王大骐很少能跟父亲在家里吃饭,偶尔回家后,父亲还总是抱怨饭菜跟猪食一样。从小,父亲就带着王大骐兄弟俩走南闯北,就连留学在外的几年也不例外。暑假回国永远都是精彩纷呈的一次次旅行,在那段时间里,他几乎走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但每次都被父亲强迫写下游记和感想,为的是“不像驴子一样转一圈”。

跟着父亲一起吃“大锅饭”时,每顿饭台面上几乎都能见到不同面孔的 “成功人士”,这从他记事起几乎已经成了一种常态。王大骐会为父亲的滔滔不绝感到窒息,“这彻底挤压了其他人的发言空间,也让我成为了众多沉默者中的一员,丧失了与父亲交流的机会”。在《财富的孩子》一书中,王大骐写道。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父亲胸口的一枚胸章,当它发光的时候,父亲自然是骄傲的,但是当它蒙上灰尘之后,随时会被扔到垃圾堆里面。父亲曾当着众人在饭桌上毫不留情地数落他,说他是个“废物”,让他羞辱得泪在眼眶里打转,只能用湿巾挡着眼睛,身体不住地抽动。“羞耻在事后变为了愤怒,我曾不止一次地在脑海中幻想当时的情景:我应该抓过桌子上的餐刀,狠狠地往自己的脖子上割,用鲜血让他闭嘴。”而另一些时候,同样是面对一群陌生人,父亲又会过分地抬高和夸奖他,说他才华横溢、阅历丰富。父亲把王大骐出的一本关于留学经历的书说得天花乱坠,一激动甚至说他的镜头感很强,以后应该搞电影,他先给儿子砸两个亿。而王大骐的内心,只剩下了麻木。

“可以说,父亲基本屏蔽掉了人生中所有当配角的场合,而我却一直是那个不吭声的配角。”不光如此,在很多场合,王大骐还会被父亲呼上去唱几首歌,次数多了之后,王大骐感觉自己成了职业走穴演员,连带着父亲的光环与阴影。

王大骐曾在父亲推荐的杂志社工作过几年,他想从父亲起步的行业做起,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标。在一次杂志社的年会上,王大骐第一次得到了主编的表扬,他拍着王大骐的后背说:“你表现得很好,我要把这事告诉你父亲,你并没有活在他的阴影里。”听完这话,王大骐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一个人来到宴会厅外面的草地上,跪倒在地,对着夜空,嚎啕大哭。因为他意识到,至少在记者这个行当,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父亲了,注定只是他的一个注脚。

近几年,或许是年岁的增长,或许是阅历的增加,也或许是时间的结果,父子俩都发生了变化,王大骐开始读懂父亲,而父亲也开始变得柔软。

王大骐身边发生过一件事情,让他颇有感触。一个朋友的父亲突发脑梗,语言系统受损而言语不清。朋友的父亲是搞收藏的,生病后躺在了医院,朋友没办法,想把父亲的整个收藏梳理一遍,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梳理不清楚—东西太多了,有些他父亲都忘了放在哪儿了。朋友很痛苦,感觉自己在全方位的溃败。“很多二代都是这样被动地开始走近或者读懂父亲—他们都有什么样的事业,他们都有什么样的成果……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晚了。”王大骐说。

2017年7月,王大骐和父亲与另一对甘氏企业家父子进行了一场高尔夫球父子对抗赛。由于两位一代企业家都是带病出战,所以压力就倒在了小王和小甘身上。小甘本来就喜欢高尔夫,而且球场就是他家的后院,因此对于高尔夫小甘并没有心理负担。但王大骐不一样,全场下来,他仿佛感受到了地狱般的体验,整个18洞五个小时没人说话。“大家很想赢,完全处于一种白热化的竞争状态,我因为过度紧张,所以整个发挥也一塌糊涂,最后也输得一塌糊涂。”王大骐说,他看到了父亲脸上失望的表情。

但是,下午的时候,换成了王氏父子与其他两个朋友的四人组合,父亲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父亲在旁边默默地注视,不念口诀了,也不说大道理了,每一杆都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这让王大骐越来越自信,发挥也越来越流畅。“因为父亲让我们三个人打他一个人,所以我们基本上一直在赢他的钱。但他在给钱的时候非常喜悦。那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并不是想击败他,我更想得到他的一份支持和鼓励。”

“这是一个转机,也是一份读懂的开始”,当然,也是他筹办“传承杯”的初衷,王大骐渴望穿透父辈那些固有的表达形式,两代人能好好说话、共同探索、相互读懂。

并肩战斗:信任、尊重和连接

坦诚的爱意、温暖的拥抱、甜蜜的鼓励……王大骐以前觉得,他寄宿在美国家庭的夫妇才是理想中父母的样子。但是现在,他更理解中式父子之间的连接不是“我爱你,儿子!”“爸爸,我也爱你!”他认为,成年父子间真正的连接是“并肩战斗”。

在高尔夫球场上,能与父亲并肩战斗,王大骐觉得这是最美好的事情。为此,他花了大量时间去练习,下场、看视频、请教练,王大骐想打出成绩来,在里面也挣扎了很长时间。练习时,手上磨出血了,杆把儿上都是血,擦掉继续练。他练就了标准式的挥杆,奇怪的是成绩上不来,虽然手上全是茧,他当然不服。

父亲虽然变得柔软了,但是对于儿子的期待并没有放低,他曾对王大骐说:“你打这么烂,我没有义务陪你打,你练好了再找我,在这之前,我没有义务陪你练、陪你成长、鼓励你去进步。”父子对抗赛的经历也向他证明:有实力才能跟父亲产生真正的交流,球打不好就没有交流的可能性。后来,他发现打球跟心态有很大的关系—“高尔夫是情绪最直接的表达,90%关于心态,只有10%关于技术。”但在当时,他太想要好成绩了,他想证明自己,证明给父辈,或者证明给周围的人看。

王大骐理解父亲的用心,他觉得父亲对自己的教育是狼性的,“把你扔到锅里去滚,像煮火锅一样,你自己得把自己煮熟了,然后你就知道他是怎么一路过来的了。”

在筹办“传承杯”前期,父亲虽说支持,但他有一个前提条件:“你先去跟我手底下的总经理沟通,如果他觉得这事靠谱,我就觉得90%靠谱。” 王大骐当时就很纳闷:“我是你儿子,还得先去跟你手底下的人沟通,他觉得靠谱你就觉得靠谱,你为什么不跟我沟通。”父亲说:“我没时间去跟你一个一个过那些细节问题,这从来不是我干的事,我把握大方向就行。”

不过,在“传承杯”开赛前夕,父亲给王大骐写了前文中的那一长段话,其中写道:“我全力以赴地支持你。比赛的输赢是其次的,高尔夫只是媒介,这场父子挑战赛作为索引,所带来的父子对话、交流、切磋有可能为中国家族传承这个难题注入一丝亮光。”这时候,王大骐才确定父亲开始明白自己举办这场赛事的目的。王大骐有些激动,他说:“父子抗争了十年,他20年来第一次抬笔给我写了一段话。”

通过比赛如何让两代人连接起来?对于赛制的安排,王大骐也费了一番心思,比如亲子赛、义子赛和代际效能评估。王大骐深刻地体会到,企业家两代人就是两个时代的产物,就像两个物种—天生的两个物种。一代一开始面临的是饥饿斗争生存,从无到有,注重追求的是物质;二代生长在衣食无忧的环境,没有物质焦虑,寻求的是个人体验和价值,注重追求精神。“将这两个物种放到一起,如果你不设定一个主题,不设定一个可以缓解矛盾的沟通方式,就很难产生交流。”

“传承是一个很宏大的命题,我们第一步要解决的是沟通的障碍。” 王大骐说,在未来,希望以高尔夫为载体,在日常中也能够有类似球场上的耐心与交流,有什么事搞不清了,父子约场球,换一个场景,重新建立一个交流的机会。直到某一天,父亲可以说:“枪已经交到你手上了,我可以安心了。”

现在,王大骐作为一个球龄六年的高尔夫爱好者,他选择用高尔夫作为两代人沟通的工具,他希望在这里可以信任、尊重和连接。王大骐想和父亲一起并肩战斗,和父亲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分裂和对抗的存在。

- “传承杯”赛制 -

亲子赛

父子接力赛,这种赛制源自莱德杯(Ryder Cup)。一组是四个球员,一对父子组成一队,你开完球之后,下一个人接,然后你再接着打。“每一杆你都得承受前面一杆的结果,父子之间相互交叉着承受彼此的结果,这是很接力的,或者说有一种传承的意味,两个人都要去承载对方创造出来的成果,把对方托住,互相托起对方。”王大骐说,这是经过三轮试验之后总结出来的赛制。

“我们想做的就是想让彼此看见对方,因为他们从来没有重新打量过对方,看看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大骐觉得,打破那些固有的模式重新打量、彼此审视,才能看见对方。

义子赛

交换父亲,随机抽取。参赛的不是一对父子,而是多对,他们之间也需要交流。孩子长大了也要走出家庭,跟其他长辈合作。交换父亲的同时,也是交换儿子,这也会作用到自己的家庭里。

举例说明:A家庭中是父A1与子A2B家庭中是父B1与子B2,假设A1B2组合得出同一个成绩,B1A2组合得出同一个成绩,那么,最终成绩计算方式为:A1+A2=A家庭义子赛成绩,B1+B2=B家庭义子赛成绩。

代际效能评估

由两个问卷组成,封闭式作答,父亲给儿子打分,儿子给父亲打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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