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棉业大王穆藕初的财富观

编辑:周鼎日期:2015-06-04

        财富是什么?北美、北欧、东北亚、太平洋岛屿、非洲等世界各地的原住民中流行一种被称为夸富宴(potlatch)的节日。在形形色色的夸富宴中,举办者定期分发自己积聚的食品和财产,供大家挥霍甚至破坏,挥霍和破坏的东西越多,他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就越高。部落首领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往往要与其他竞争者展开激烈的挥霍和破坏比赛。夸富宴向我们揭示了最早的财富观念。财富即礼物,是人献祭给神的礼物,也是人与人相互赠予的礼物,单纯地聚敛财富是毫无意义的。然而,随着意大利的银行、英国的纸币和荷兰的股份公司相继出现,资本主义彻底改变了财富的古老面貌。即使欧洲的清教徒们还一厢情愿地相信,追求财富是为了证明上帝的恩宠,可更为深入人心的新信仰却是,财富即资本。礼物的意义在于赠予与回赠,而资本的意义在于以钱生钱。于是,在这个一切坚固之物烟消云散的资本时代,财富日益货币化、符号化、数字化和资本化,越来越像是电子游戏里的奖励积分,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渐行渐远。我们继续狂热地追逐财富,却渐渐忘却了追逐财富的初心。

        司马迁曾说:“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追求富贵不仅是人之常情,更是人之责任。所以孔子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儒家鼓励追求财富,其目的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而是为了成就君子的品德。中国先哲的古老智慧揭示了这样一条真理:面对财富,人们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运用财富,而不是如何追逐财富。“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财富让君子得以践行美德,也让小人得以逞强好胜。“善人富谓之赏,淫人富谓之殃。”财富是对君子的奖赏,也是对小人的惩罚。君子与小人的区别正在于如何运用财富。

        究竟如何运用财富才是君子之道呢?这个问题曾在一百年前令民国时期的棉业大王穆藕初深感困惑。当时,已过而立之年的他还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留学。他偶遇一个在校园里辛苦扫雪的老人,惊讶地发现六十五岁的老人其实有三个功成名就的儿子。他问老人说:“老先生既然有这么杰出的儿子,为何还要从事如此辛苦的工作?”老人一边喘息一边回答说:“做这份工作可以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呢?”老人的回答没有让穆藕初满意,却让他留意到中国与欧美截然不同的财富观念。

        中国人的财富观念根源于家族主义。祖辈的遗产从来都是传之子孙,而同时子孙也必须恪守以孝为中心的家族伦理。欧美人的财富观念根源于个人主义。个人遗产可以随意处置,既可以指定任何人继承,也可以用于各种社会事业,甚至连主人饲养的宠物都可以继承遗产。在穆藕初看来,中西两方的财富观念都有弊端。在中国社会里,祖辈的丰厚遗产往往成为家庭衰败的根源。如果子孙贤能,遗产可能助长他们的依赖性,消磨他们的进取心;如果子孙无能,遗产越多,他们造孽越多;如果子孙资质平平,一旦继承遗产,几乎不可避免地生活堕落。而在欧美社会里,父子各自独立生活,彼此之间责任较轻,子女即使有机会继承遗产,也未必能够全盘继承,因此父子之间的亲情未免有些淡薄。穆藕初认为,更好的选择是兼顾家庭与社会。子孙若有能力,就应该给予一部分遗产,帮助他积极上进拓展事业,成为服务社会国家的有用之才;子孙若没能力,就不必给予遗产,让他自己在社会上努力磨炼,剩下的遗产可以用于社会公共事业上,小心规划,谨慎使用。

        穆藕初由此形成了一种融贯中西的新财富观。这种新财富观既不是以家族为本位,也不是以个人为本位,而是以社会和国家为本位。他批评当时的中国人严重地误解了“财富”二字。那些一心幻想发财的人,与其说是追求财富,不如说是制造罪恶。穆藕初坚信,追求财富的目的应该是实现“博爱”和“互助”。可是,世上却没有几个人能懂得这个道理。赚钱难,其实花钱更难。因为无论从事哪种行业,只要抓住机会,都可以赚钱。但赚到钱后,有多少人知道如何把钱用于“不偏不倚之途而适应社会之需要”呢?为此,穆藕初主张人们致富的最好方式是循序渐进地积聚财富,而不是一夜暴富。循序渐进地积累财富有助于培养正确的财富观,从而可以长远规划财富的运用,而一夜暴富却会助长人的侥幸心理,导致肆意挥霍而迅速破败的下场。穆藕初始终不渝地身体力行自己的财富观念。1920年元旦,在江苏省教育会的一次饭局上,穆藕初请教黄炎培、沈信卿、蒋梦麟等著名教育家,钱财如何使用才能最有利于国家社会?这些教育家不出所料地回答说,应该用在教育上。身为留美农学硕士,穆藕初对此深以为然。不久之后,他决定捐资五万两,资助学生赴欧美求学。他特意创设了一笔基金,委托黄、沈、蒋三人为基金管理人。此外,他还委托曾经的北大校长蔡元培以个人身份从北大毕业生中选择优秀者资助,同时还请胡适、陶孟和、蒋梦麟三人协助蔡元培随时考察。选派学生不拘年岁、籍贯,除学术、体格之外,还要求能力与道德兼全。这一年9月,罗家伦、段锡朋、汪敬熙、周炳琳、康白情五人被选派赴美留学。此事在当时引起巨大轰动,被称为教育界的“五大使出洋”。罗家伦等五人都是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留学回国后也都成为各自领域的一代名家。如罗家伦历任中央大学、清华大学校长,而段锡朋则先后担任武昌大学历史教授、广东大学历史系主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次长、南京国立中央大学代理校长等职。汪敬熙是中国神经生物学的奠基人,周炳琳是著名经济学家,康白情是文学教授、著名诗人。1937年,曾经得到穆藕初资助的罗家伦等人饮水思源,集资设立“穆藕初先生奖学金”,以弘扬穆藕初资助教育的精神。1940年,该奖学金首次颁发,其中一名获奖者正是日后名满天下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

        穆藕初决心投资助学还与天意有关。在计划设立助学基金后不久,穆藕初与朋友游玩北京雍和宫。经不住一个喇嘛的热情招呼,他恭恭敬敬地求了一签。结果抽到一支中吉的签,签上题了一首诗:“家道丰腴自饱温,也须肚里立乾坤;财多害己君当省,福有胚胎祸有门。”穆藕初读到这首诗,大感意外,没想到这支签竟然正好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更加坚定了他投资助学的信念。

        马云可能是当代中国最有思想的超级富豪之一。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谈到自己的财富观。他说:“首先我从未想过我的财富是仅仅属于我个人的,它属于整个社会。当你有几百万元的时候,你是个富翁;当你有几千万元的时候,这些就是资本;而当你有上亿元财富时,它就成了社会资源了。这些钱仅仅是社会交给你去经营和管理,而且我也觉得我根本花不完那么多钱。”马云的话固然发人深省,可是低头细想,几百万元和几千万元又何尝不也是社会资源呢?穆藕初已经去世七十二年了。与今天中国众多超级富豪相比,即使处在事业巅峰时期的穆藕初所拥有的资产也是无法望其项背的。然而穆藕初对于财富的深刻思考仍然历久而弥新,值得我们每个人继续咀嚼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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