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二十一世纪，人类依然在寻找安顿身心的途径。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所掀起的“国学热”也应运而生。无论如何界说国学，都不能忽略道家这个学派。那么，道家在说些什么？它对现代人有什么启发作用？

道家的代表人物是老子与庄子。后人对他们二人的身世所知有限，因此谈的主要是《老子》（又名《道德经》）与《庄子》二书所展示的思想。推究其思想来源，应该受到《易经》的启发。《易经》认为宇宙万物皆在变化之中，而变化的原理有二：一是循环往复，二是回归根源。就前者来说，有阴有阳，分别代表受动力与主动力，两者搭配使变化不断进行。就后者来说，万物的出生即是回归的开始，最后都统合于原始的太极中。

儒家积极入世的态度显示了“阳刚劲健”的一面，道家与物推移的精神则展现了“阴柔和顺”的一面。两者看似各取《易经》一端加以发挥，但仍有自身一套完整的思想。有关儒家的介绍较为常见，现在专就道家来请益，看看老子与庄子想要提醒我们什么？

顺应自然

谈道家，首先要认清什么是“道”。问题在于：老子一开始就指出“道”是无法言传的。于是《老子》第二十五章的“道法自然”一语成为人们最爱传诵的名句。如果追问什么是“道法自然”，恐怕依然说不清楚。在《老子》书中，“自然”一词出现五次，都不是指“自然界”，而是指“自己如此的状态”。因此，“道法自然”的意思是：道所取法的是万物自己如此的状态。用更简单的方式来说，就是：道显示在万物本来的状态中。

所谓万物本来的状态，是针对人类有能力“改变”这种自然的状态而言。譬如，许多景点都有人类设计的花园，按照花的种类、颜色与季节而规划，看来精致而巧妙。这就不是“这些花”本来的样子，我们看久了会视觉疲乏，或者在赞叹设计者的能力时忘记了自然之美。如果暂时忽视整座花园，而专心欣赏其中一朵小花，又可以看出它本来的样子，并且在其中领悟“道”的神奇力量。

如果焦点转向人的社会，要如何落实“道法自然”一语？人有理性，可以思考及选择，因而人的社会哪里有什么是“本来的状态”？这个问题在老子笔下，只能采取消极的策略，要我们“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十九章）意即：表现单纯、保持朴实，减少私心、降低欲望。如此可以避开不必要的困扰与灾难。

老子的年代在春秋时代末期，或许还可以做到明哲保身。司马迁说：老子最后西出函谷关，“莫知其所终”，并且可能活到两百多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世间少有人可以学习老子的作法。那么，再看庄子的表现。

庄子先以一句话标示他与儒家的差异。儒家孔子在别人眼中是一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物，择善固执而让人敬重。但是庄子一再强调自己的做法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他也多次使用“不得已”一词。合而观之，他的观点是：当你发现事情无可奈何时，就坦然接受它作为自己的命运。所谓“不得已”，并非被迫、委屈或无奈，而是在发现各种条件成熟时，你就顺其自然。

关键在于：你必须明白“在何种条件下可以做什么事”。譬如，庄子在〈人间世〉中描写战国中期的政治情势与人情险恶，他所虚拟的情况比起真实的处境，有过之而无不及。唯其如此，才能以“不得已”的心态来安顿自己。此时的“不得已”有如“庖丁解牛”的寓言故事，可以在复杂及困难的状态下“游刃有余”。

因此，要做到道家的顺其自然，首先必须明白人情世故以及自身的角色与人际关系，然后以先见之明来安排自己的言行表现，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无为而治

如果真能做到顺应自然，天下就可以无为而治了。但是正因为顺应自然并不容易，无为而治也难免大费周章，必须稍加说明其理。

首先，在老子看来，万物源起于道，又回归于道。在道之中，万物形成一个整体。既然如此，人类何必自寻烦恼？奈何人有理性，喜欢自作聪明，设计一些花样，制造各种价值上的区分，如富贵贫贱等，结果使得天下大乱。老子作《道德经》的用心何在？他特别标举“圣人”一词作为书中主角。《老子》一书共八十一章，有二十四章出现“圣人”。如果加上同义词（如“我”、“吾”、“有道者”），则多达三十六章。“圣人”的意思很清楚，是“悟道的统治者”。

老子衷心盼望能出现这样的圣人。他在十七章谈到四种统治者的表现时，最高明的是让百姓知道有人统治，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这就是“太上，下知有之”，而最后“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国家治得很好，而百姓却说我们是自己如此的。这不是无为而治吗？

“无为”不是真的无所作为。譬如，你上班时无所事事，老板问你在做什么？你答说“在实践老子的无为”，那么后果可能是丢掉饭碗。换言之，无为不是懒散的借口，更不是放任自己，而是“无心而为”。“无心而为”是说：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不必存着刻意的目的。譬如，学生念书如果一直想着要考试，那么他永远无法享受学习的乐趣。上班工作亦然，老是想着效率与业绩，不仅压力恒在，并且不易持久，更谈不上工作之乐了。

要享受工作之乐，就须练习“无心而为”。但是在职场上谁能真正“不存刻意的目的”呢？问题是：一，存着这样的目的也未必可以达成；二，即使达成了，付出的代价也可能过高，可谓得不偿失。因此，职位越高的人越应该练习无心而为。老子两度提及“无为而无不为”一语，因为“道”即是如此，圣人也努力如此。试想，道做了什么？但四时有序，万物生生不已。人的世界又做了什么？拚命作为而天下大乱，眼看地球已陷入了困境。我们也许无法扭转人类的命运，但至少可以就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偶尔放松紧张的情绪，减轻一些“以工作为手段”的心态，试着在工作中寻找乐趣，验证自己的能力与见识，看看“无为”的结果是否真能“无不为”。谈到“治”，先安排自己的工作步调，稳定心思，品味生活的细节，感受生而为人的喜悦吧！

天人合一

不论是顺应自然还是无为而治，最后希望抵达的目标是天人合一。庄子在〈达生〉中说：“形全精复，与天为一。”意即：形体健全、精神充足，就与自然合而为一。他在〈山木〉又说：“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意即：没有任何开始不也是结束的，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

由此可见，合而为一是说合为一个整体，而不是真的“变成一个东西”。如果是指变成一物，则西方人在埋葬死者时所说的“尘归尘，土归土”，不也是天人合一吗？这种天人合一又有什么境界可言？小猫小狗死掉之后埋入土中，算不算天猫合一或天狗合一？

那么，庄子所谓的天人合一有何特殊意旨？这个问题有两个重点：一是自然界与人，本来是属于同一个整体的；二是由于人的作为而使这个整体看似分裂了。因此，“天人合一”并不是什么新颖的见解，而是提醒我们“本来的状况”即是如此。为何是如此？因为自然界与人类都来自于“道”，都是道的子女。本是同根生，又分什么彼此？我们由此可以推出许多观念。

结语

我曾总结道家思想，认为它有四字诀，就是：一、与自己要“安”；二、与别人要“化”；三、与自然要“乐”；四、与大道要“游”。以下稍加说明。

首先，如何看待自己的遭遇？这个问题常常左右我们的喜怒哀乐。有时正在抱怨运气不佳，忽然有个好消息由天而降；有时还在春风得意，却突然发现别人图谋对付自己。庄子的建议是一个“安”字。他说：“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荷兰籍的犹太哲学家斯宾诺莎说：“不要哭，不要笑，要理解。”若是理解自己的条件与处境，对于发生在身上的事又何来情绪反应呢？何况在“道”的整体中，得失成败都只是表面的与暂时的，又何必在意？

其次，与别人相处的原则是什么？是“化”。庄子要我们效法古人的“外化而内不化”。所谓“外化”，是指在外表上与人互动时，要入境随俗、互相尊重，而不可标新立异、引人侧目。当你随顺众人时，别忘了还须“内不化”，就是内心自有主宰，明白在道之中没有真正的变化，因而可以减少外界的干扰。如果一个人“外化而内也化”，根本就失去了自我存在的价值。更麻烦的是“外不化而内化”，外表上与人格格不入，但内心其实随俗浮沉，没有真正的觉悟。

然后，我们与自然界相处时，就不妨以“乐”为目标了。何以如此？因为我们在世间常有各种压力，难得感受公平与正义。自然界不仅大方无私，足以陶冶我们的身心，更能给我们启迪，带领我们接近“道”的原始作为。今日提倡休闲旅游的目的，不是为了发展观光产业，而是要让我们疲惫的身心在亲近自然界时，恢复自己“本来的样子”，暂时摆脱世间的枷锁与名利的念头，这不是一大乐事吗？

最后，与大道要游。我们也许难以说清楚道是什么，但至少可以肯定道是无所不在的。没有道，就没有万物；万物生灭变化，道却恒存不易，不增也不减。我们看到穹苍星辰与山河大地，固然会赞叹道的伟大；但是庄子告诉我们：道也在“蝼蚁、稊稗、瓦甓、尿溺”中（〈知北游〉）。最卑污的东西、最阴暗的角落，依然充满道的力量。体悟了道之无所不在，则无物不可欣赏、无处没有美景，人生要进行逍遥之游，不是轻而易举吗？

我们介绍道家思想，要特别强调它适合身为管理者的修养，也是年纪稍长的人验证心得的参考。它与儒家可以搭配应用。在处世态度上，我们不能缺少儒家的社会关怀与个人的责任承担；但是在独处时面对自己，我们更需要道家的整体思维与自在精神。既能投入也能超越，生命一张一弛的律动将使人察觉心灵的自由与活力。道家智慧的启发也在其中充分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