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布斯的人生哲学正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宣扬的“向死而生”，这是人类古老的智慧。乔布斯在苹果公司正如日中天的时候撒手离去，引来世人唏嘘不已。用中国人的话说，这是“天妒英才”。乔布斯临终之前有何感想，他是否还坚信，自己的离去是为了迎接新人？我们不得而知。乔布斯之死也许令人遗憾，但绝不会令他后悔。从十七岁开始，乔布斯已经开始信奉一句箴言：“记住你即将死去。”当时，他读到一句终身难忘的话：“如果你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中最后一天去生活的话，那么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是正确的。”从此以后他一直坚持在每天早晨对着镜子问自己：“如果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你会不会完成你今天想做的事情呢?”乔布斯相信，正确的判断依赖于你认清自己。只有当你意识到死亡迫在眉睫，你才会决心放下荣誉、骄傲、难堪和恐惧，发现你希望留下的真正重要的东西。

死亡不是人生的中断，而是人生的完成，就如同终点之于道路。没有终点的道路始终是一条未完成的道路。而正是因为有了终点，道路才成为道路。如果一个人可以永生不死，他是否会真正幸福呢？在一部法国小说里，一个男人阴差阳错地获得了永生。几百年后，他终于明白，永生是神对自己最残酷的惩罚。太阳每天升起来，落下去，人类爆发了战争，战争以后是和平，和平以后又是战争。天天有人出生，天天有人死亡。他天天做恶梦，梦见大地是白的，天空中还有月亮，照着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和那只一样不幸获得永生的老鼠相伴。原来没有死亡，活着毫无意义。

所以，古往今来的无数哲人都在提醒我们，死亡是衡量人生的最好标尺。古罗马帝国的皇帝哲学家马可·奥勒留说：“让你的每一个行为、每一句话、每一种想法都像是即将辞世的人所做的最后一次吧。”更早一些的古罗马诗人贺拉斯也咏叹道：“每天都想象这是你最后的一天，你不渴望的明天将越显得可欢恋。”佛经里的寓言似乎更为生动。佛祖曾经询问弟子：“人的生命有多长？”弟子们纷纷作答，有的说是好几天，有的说是一顿饭，可佛祖都不满意。最后，一个弟子回答说：“人命就在呼吸之间。”这个令佛祖击节赞叹的回答一语道破了生命的短促脆弱。只有透过死亡，你才能找到智慧。

深受佛教影响的日本文化更是将这种向死而生的智慧变成了艺术。日本茶道推崇“一期一会”。日本茶人相信，纵然主人和客人可以反复多次举行茶会，但是每次茶会的时间、地点、环境和心境都是无法重现的。因此，每次茶会都为一生一度之会。因此，茶人尊重一分一秒，认真对待一时一事。日本思想家冈仓天心生动地形容说：“在生命的荒野中，茶室正如一隅绿洲，让厌倦世间枯燥乏味的人生旅人，能够相聚于此，一饮艺术鉴赏的活水。每次茶会，都是一次即兴演出，以茶、花、画交织出当下的剧情。”

中国的道教徒缺少日本茶人的这种风流态度，但他们同样深刻地领悟了向死而生的智慧。道教徒相信，一个人的生死祸福取决于自己的行为。三台北斗神君、三尸神、灶神等大大小小的神灵时时刻刻监视着你的思想言行，一旦发现过失，就会立刻记在他们的小本子上。做了善事加分，做了恶事减分，最后你的分数决定了你的寿命长短和命运顺舛。

古人向死而生的智慧可能缘于他们强烈的死亡意识。五百年前，刚满三十九岁的法国作家蒙田不无悲观地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危险的死亡频发期。他列举了众多名人贵族正当壮年却相继意外死亡的例子后，语重心长地总结说：“死说不定在什么时候等候我们，让我们到处都等候它吧。”你必须善待自己的生命，因为死亡无处不在。古代中国流传的一句谚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倚衡。”富贵之家的孩子不要坐在屋檐边上，因为可能会被偶然滑落的瓦片打中，也不要斜靠在马车的扶手上，因为可能会从颠簸的车上坠下。这句谚语不是宣扬富贵家庭的孩子才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而是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无论你有多大权力或多少财富，都无法抵挡死亡的偷袭。“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懂得命运的人不会站在摇摇欲坠的危墙下面。他深知飞来横祸的风险，所以他尽可能地爱惜自己的生命，努力履行自己的人生义务。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像孝顺的曾子所描述的那样生活着，“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但是，越来越多的现代人正在逐渐远离这种古老智慧。生活条件的改善和医疗技术的进步极大地提高了现代人的平均预期寿命。一百年前，中国人平均预期寿命为三十岁，而一百年后，这一指标翻了1.5倍，将近七十五岁。诗圣杜甫的“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名句彻底被改写了。一百多年前，曾国藩在写给儿子的一封信中说，他幸运地活过了五十岁。如今，五十岁的中国人还在为十年后的退休金苦苦奋斗。寿命的延长将死亡变成了一件似乎遥不可及的事情。喷气式飞机、高速列车和移动电话让一个现代人在更短的时间之内跨越更广的空间，结识更多的人，收发更多的信息。洗衣机、电饭煲、吸尘器也将现代人从无数乏味辛苦的家务活中解放出来。事实上，现代人比古代人拥有远远不止1.5倍的生活时间。

同时，快节奏高密度的现代生活也将个体的死亡变成一道例行公事。每天的新闻和影视剧里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上演着死亡。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曾说，哲学就是学习死亡。今天每一个忠实守候着电视机或手机的现代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哲学家。死亡再也没有任何神秘感。死亡是一个问题，也只是一个技术问题。当马航的飞机神秘消失，人们明白了卫星定位系统如何运作，也了解了人在极限条件下应该如何自救。当长江上的游轮离奇倾覆，人们明白了龙卷风的发生机制，也了解了沉船打捞的工作程序。当死亡不期而至时，现代人需要专家，而不是神父。就像是你的电脑突然“死机”了，维修专家在讲了一大通你似懂非懂的专业术语后，简单地按下重启键，系统很快又重新恢复正常。

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每一次死亡事件无非都是在告诉我们：有人死了，而你还活着。于是，现代人逐渐习惯于将死亡视作一件小概率事件，就如同买彩票中头奖一样。中奖者似乎总是别人，这多少令人有点沮丧，但是生活里听说的死者也总是别人，这又多少令人颇感安慰。死亡就这样与现代人擦肩而过。现代人越来越能理解两千多年前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的名言：“一切恶中最可怕的—死亡—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 我们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