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与小康

编辑:傅佩荣日期:2015-09-10

儒家所谓的善,是指一人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因此,如果主张人性向善,任何一人在成全人性向善的要求时,就必然会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天下人。所以孔子以“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为志向,而孟子在推广仁政理念时,也有“舍我其谁”的抱负。

这样的儒家所向往的政治目标是什么?当然是“大同”了。大同在中国历史上不曾实现过,但是以它为目标,还有次一等的“小康”境界可以追求。这些观念展现在《礼记·礼运》,值得我们认真看待。

“大同”的社会

《礼记·礼运》一开始就谈到孔子受邀参加蜡祭,祭事完毕,他走在大门楼上,深叹了一口气。子游随侍在侧,请教夫子何叹。孔子说他未能看到大道实行的时期与三代英明君主当政的时代,只看到一些相关记载。

蜡祭为何让孔子深有所感?《礼记·郊特牲》里描述了蜡祭的内容。蜡祭始于神农氏,蜡为寻索之意;在每年农历十月(冬季之始),要聚合万物的神灵,让他们得到充分的供奉。这些神灵包括:一,先啬(首创稼穑生活者,神农氏);二,司啬(主管农业者,后稷);三,百种(谷神);四,农(农官);五,邮表畷(田间庐舍与阡陌之神);六,禽兽(供人食物);七,猫虎(分别除去伤害禾稼的田鼠与田豕);八,坊与水庸(堤坊与沟洫)。

蜡祭所表达的是:古代君子对于使用过的东西,都要报答其恩情,也就是“仁之至,义之尽也”。对物尚且如此,何况对百姓呢?孔子的感叹是很自然的。接着,孔子叙述他所知的“大同”于后: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脩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大道是真正的理想,如果实现于世间,以天下为人人所共有。选拔贤能之士为民服务,大家讲求信用,和谐相处,不只爱护及照顾自己家人,还可以使老年人安享天年,壮年人贡献心力,幼年人接受教育,并且使弱势者,如鳏夫、寡妇、孤儿、独老、残废者,都得到供养。这段话与孔子的志向完全相应。

接着,男的各有职务,女的各有家庭。有货物,要讨厌它丢弃于地,而不必藏在自己家里;有力气,要讨厌它没有使用,而不必全为自己考虑。如此,阴谋诡计根本用不上,偷窃抢劫也不会出现,然后连家中门户都不必关上。这样就可以称为“大同”的世界了。

孔子叙述“大同”时,心中所想的应该是:如果给他机会得君行道,他就可以经由政治与教育来感化百姓,共同走向这个目标。子贡追忆孔子时,说:“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行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论语·子张》)意即孔子如果在诸侯之国或大夫之家执政,对百姓可以使他们立足、使他们前进、使他们来归,并使他们同心协力。历史上合乎大同目标的,大概只有尧与舜的时代。

“小康”的社会

孔子接着谈到“小康”,他说:“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这一段描述与前述“大同”已经背道而驰。从禹开始,称为夏朝,帝位传于子孙,天下为一家人所有,世袭之制已成。其中提及的礼与礼义,所强调的不再是“合作”,而是“区分”,最后沦于争战。

那么,所谓的“小康”是指什么?孔子继续说:“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其意为:这六位国君是最优秀的,他们恪遵礼制。据以发扬其道义,考验其信实,指出有过错的人。效法仁德,讲求礼让,以正轨行为昭示百姓。如果有人不走正路,虽有权势,也要斥逐,使人们知道有过必罚。这样就可以称为小康的世界了。

由此可知,从夏朝开始,中国只有在这六位君主负责执政的短暂时期中,达到小康的目标。其特征是:依礼治国,并推崇仁爱与正义。大同之治成为远古渺不可及的乌托邦。

至此,有关中国古代的政治演变,可以大致推论如下:任何时代都有四种治理方式并存,即:德治、礼治、法治、刑治。尧舜侧重德治,修养自身品德,达到如孔子所说的“恭己正南面”,亦即“无为而治”(《论语·卫灵公》)。这应该算是接近大同的目标了。自禹以下的六君侧重德治与礼治,达到小康的目标。其他的古代君主在德行上未臻完善,所侧重的是礼治与法治。到了春秋时代,周天子失势,开始礼坏乐崩,各诸侯国的君主所能采取的只剩法治(靠政令规定)与刑治了。孔子所谓的“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即是写实的说明。到了战国时代更是每况愈下,几乎只见到刑治,亦即法家所推崇的严刑峻法。君主刻薄寡恩,既无仁爱也无正义,政治成为迫害百姓的工具。所谓“苛政猛于虎”、“率兽食人”等现象层出不穷,随处可见。在这样的时代,哲学家有何对策?

两种“无为而治”

先秦最重要的两派哲学,亦即儒家与道家,不约而同都提出“无为而治”的想法。

首先,儒家主张人性向善,因此无为而治的方法是“为政以德”(《论语·为政》)。君主修养完美的德行,以身作则,百姓就会风动草偃(《论语·颜渊》)。《尚书·君陈》早就如此告诫君主了:“尔其戒哉,尔惟风,下民惟草。”这种“无为”是指不要采取修德以外的其他方法,只要做到“恭己正南面”就可以了。如果人性不是向善的,君主修德会有多大的成效呢?儒家的贡献,就在为德治提供人性上的基础。但是随着民智渐开,不同的价值观纷然涌现,谁能够看得清楚又说得明白呢?孟子显然有些着急,批判异端并大声疾呼:“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滕文公下》)

因此,儒家学说的挑战是:在理论上必须胜过各种所谓的异端学说,让人们觉知自己的人性是向善的,而人生只有走在善途上才可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在实践上,不可能立竿见影,并且有何具体办法要求君主修德?若是君主不合条件就以革命手段取代他,那么这种作法的正当性是什么?谁又可以代表天命来作裁决?

其次,道家主张无为而治的理由完全不同。老子笔下的圣人是“悟道的统治者”,他的统治是由道的角度与眼光来看待一切。道是万物的来源与归宿;道在万物之中,万物也在道之中。这等于在说:天下本无事,何必庸人自扰?《老子》第八十章所描写的“小国寡民”是让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听来正是桃花源!

《庄子·马蹄》描写远古时代的情况:“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意思是:人们安居而不知该做什么,走路而不知去哪里,口中含着食物在嬉戏,肚子吃得饱饱在游玩,人们所做的仅止于此。

由此可见,道家的无为而治,几乎是要梦游到人类存在的初期状况,才有实现的机会。我们今天能够学到的心得主要是把“无为”理解为“无心而为”。外表随顺时代,言行配合社会。对于世间的成败得失,心中没有特别的好恶与明显的情绪反应。能做到如此,已经成为主导自己生命的圣人了。

总之,儒家主张人性向善,所以重视德行修养;道家肯定道在万物,所以强调智慧觉悟。两家各有所见我们学有所得,可以暂时撇开大同与小康的考虑,先行安顿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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